今日自闭症“孩子去的时候58斤，回来只有40来斤。”3个月来，这两个数字一直深深折磨着谢明（化名）。
今年2月，他9岁的儿子小谢因智力障碍而无法在普校就读，被他送进湖南华容县一家私营“特校”就读。5月底，学校以整改为由，让谢明接儿子回家。
这是父子三个月第一次见面，谢明发现儿子瘦了18斤，而且身上多处伤痕。小谢的脾气也变得格外暴躁，动不动就摔东西踢东西，老家大门的不锈钢门阀都被踢破，晚上也总做噩梦，不敢上厕所。
到6月，谢明接到华容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电话，请他配合做笔录，他被告知是儿子在学校遭到了虐待。一切反常，至此有了答案。
经鉴定，小谢头部，胸前，手臂，大腿均可见明显伤痕，伤情报告显示为轻微伤。而小谢的同学，21岁的男孩张吴（化名），全身多处受伤，肚皮被刻字，手腕手肘皆有勒痕，被鉴定为轻伤二级。
从8月16日起，上游新闻和澎湃新闻等多家媒体报道此事。8月18日，华容县警方将“宏军学校虐待案”移送检方审查起诉，学校4名教官因涉嫌虐待被监护、看护人罪被检方批准逮捕。
“案件被搁置一个多月，媒体报道后才有一点推进。”困扰谢明的，不仅有儿子的遭遇，还有维权的困局：请律师维权需要好几万元，但轻微伤的赔偿金很可能只有几千元。
把心智障碍儿子
送去封闭式管理的特殊学校
小谢上幼儿园之前，谢明和家人都没有察觉出他和其他孩子的不同。
6岁上小学后，小谢却很难和同学友好相处，看见同学在玩玩具，他如果想要，会不顾一切地抢走。
小谢读3年级时，班主任找到谢明夫妇，说小谢和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上课时不听课总往外跑，还不听老师管教，希望他们把小谢接回家。
谢明夫妻俩此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2020年10月，谢明带小谢去了广州市儿童医院，经检查，小谢被诊断为“智力低下”，医生建议小谢接受特殊教育。
这对谢明夫妻是巨大的打击，他们的大儿子已经上了大学，没想到小儿子竟有智力障碍，但他们选择遵从老师和医生的建议，给小谢寻找合适的特殊教育学校。
一个在公安系统工作的朋友得知谢明的需求，就给他介绍了老家湖南岳阳的华容县宏军特校。“他说那个学校还可以，离家又近。”
谢明也拿着手机一搜，百度上有很多关于这所学校的信息，招生简章中显示的授课老师，都是专家教授，又是高学历人士，还有部队服役经历（该信息目前在百度上已搜索不到）。加之朋友说，镇上有个智力低下的孩子去了宏军特校后，很多问题行为得到了改善。
这些信息让谢明十分踏实，他联系了宏军特校的老师邹某。邹某表示，学校实施的是准军事管理，小谢既可以学习文化课程、体能训练课程，还可以参与摘菜等劳动实践。如果不放心，可以让先孩子试学1周，不适合再接走。
2021年春节过后，谢明带着小谢来到宏军特校试学。
3天后，谢明接到了邹某的电话，称经过几天的评估和相处，他们认为小谢不听话、没有规则意识的行为都可以矫正。
邹某的一番说辞成功让谢明留下了小谢。
唯一让谢明有些不放心的是，邹某说学校采用的是封闭式管理，孩子不能与外界联系，而他们给出的理由是，“父母是孩子最亲的人，当孩子见到父母后，他的很多问题行为可能会再次出现”。
校方与小谢妈妈、吴张外婆都签订了《家长委托协议书》，上面写着6个月内学生不得与家长见面。
同学叫他“斑马”“大头儿子”“大耳朵图图”
谢明和妻子都在外打工，谢明的哥哥回老家时，曾提出要替弟弟去学校看看侄子，但被学校一口回绝。
谢明和妻子都往学校打过不少次电话，询问小谢的情况，也转过几次钱委托老师帮忙买东西，但老师从不让小谢接听家长的电话。
谢明表示，有几次打电话，小谢就站在老师旁边，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叫了出来，他刚想和小谢说几句话，老师就把电话挂断了，再打就不接了。
儿子在学校到底学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谢明无从得知。
受害学生张吴接受澎湃新闻的采访时，描述了小谢的校园生活：
因为晚上尿床，白天上体能课总是挨打，打到下课，身体被抽出来密密麻麻的伤痕，同学就叫他“斑马”；
因为上数学课总想睡觉，老师邹某就用棒球棍打他的头，头打肿了，同学就叫他“大头儿子”；
他还经常被老师揪耳朵，耳朵被揪肿了后，同学又叫他“大耳朵图图”……
而据中国新闻网报道，小谢在校期间，因长期尿床习惯改不了，时常偷吃同学零食并在文化辅导课上不遵守纪律，被学校老师邹某、钟某、李某三人单独采取暴力殴打、倒吊身体等方式长期进行体罚、虐待，直至2021年5月27日民警到该校调查时发现小谢体表有损伤才结束。
“我对学校一直是很信任。”3个月没见到儿子，谢明一点也不怀疑，他一直认为学校很有爱心，非常理解他的处境。
儿子被诊断为智力发育迟缓后，谢明也带着儿子去看了广州、东莞不少民办的训练机构和特殊学校，但都被收费吓退了。“一个月1万多，这哪里承受得起。”
谢明和妻子一个月工资加起来还不足1万元，宏军特校当时告诉他们的收费标准是一年5万元。本来要一次性付清，但谢明表达了难处之后，学校表示可以分期付款，谢明非常感激。
此后3个月内，谢明给学校转了两次钱，一次1万元。
回来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5月底，宏军特校邹某给谢明打来电话，说学校要整改，来把孩子接回去。
因为谢明夫妇不在家，耽搁了两三天，学校又打来电话催他们赶紧来接，但下午又改口说暂时不用接了。
“其实那时候公安局已经介入了。”几天后，谢明的弟弟是从宾馆接的小谢，“我弟弟被气得不行，他去学校收东西时，发现小谢衣柜的衣服都是湿的，没有一件是干的。”
弟弟把小谢接回家后，奶奶给小谢洗澡时发现他身上有伤，谢明当场就让奶奶拍了照片，并给邹某打了电话，“他说是跑步时摔的，训练时擦伤的，现在看来都是忽悠。”
小谢回家之后，虽然他原本有一定的语言表达能力，但对在学校的遭遇只字未提。奶奶却发现这孩子有些不一样了，不仅看着瘦了很多，1米多高的个子，从50斤瘦到40多斤，人也变得暴躁了，拆门，摔电视，摔手机，还打人。晚上也睡不好，晚上宁愿尿床也不去厕所……
6月4日，警方的一通电话“叫醒”了蒙在鼓里的谢明。
学校的另一个男孩，21岁的张吴两个月前，因喜欢抽烟，嚼槟榔被外婆送入学校管教恶习，一个月后，外婆再见到外孙时，发现他眼睛发直、嘴唇发乌、右眼淤血肿大、满脸肿胀变形，“已经不成人形了”，这才送去就医，并报警。
张吴接受上游新闻记者采访时，说自己在学校被针扎手指、肚皮刻字、吊打……
5月末，公安局认定张吴和小谢为受害人，并对二人做了伤情鉴定，张吴的伤情鉴定报告显示为轻伤二级，小谢被鉴定为轻微伤。
小谢的伤情鉴定显示：其双侧面颊，头部，肋骨处，胸部，腹部，肩部，手臂，腿部都可见疤痕或骨折征象。
学校，非法经营
老师，无教师资格证
张吴外婆报警后，乱象终于被揭开。
2021年6月15日，华容县民政局公布了2021年第一批涉嫌非法社会组织名单公告，华容县宏军青少年特殊教育学校上榜。
据上游新闻报道，案发前，宏军特校共有学员16人，有男有女，年纪最小的9岁（也即小谢），最大的21岁。
而该校对外发布的招生简章显示，招生对象为10-18周岁健康青少年。并主要针对“成绩下降、早恋网恋、夜不归宿、亲情冷漠、叛逆偏执、逃学厌学、行为成瘾、离家出走”等问题的青少年。
在宏军特教学校食堂工作的张女士对上游新闻记者说，进来的学生大多数属于调皮一类的孩子，学校教官对待他们是比较好的，有的孩子离开时还痛哭流涕，后悔不听父母的话。
经湖南华容县公安局调查，2019年10月左右，宏军特校校长邹某与另一位出资人龚某（不参与学校管理）共同筹建宏军特校。
2020年1月，邹某在未取得民办学校许可的情况下，聘请均未获得教师资格证的李某、钟某、邹某等教学人员。
5月6日，华容县公安局开始介入此事调查，8月18日，华容县公安局将“宏军青少年特殊培训学校虐待案”移送当地检方审查起诉。
校长邹某及钟某、周某、邹某3名教官因存在对两名学生长期体罚、虐待，涉嫌虐待被监护、看护人罪，已被检方批准逮捕。
轻微伤，请律师维权值不值？
案件有了实质性进展，谢明却开心不起来，他还没有等到学校的道歉和处理结果。
“这个结果我等得太久了。”5月末，公安局对小谢进行了伤情鉴定，鉴定报告显示6月16日已确定鉴定结果，但谢明在7月下旬才拿到伤情鉴定报告，8月涉事人员才被逮捕。
宏军特校被曝光非法经营以来，谢明多次给华容县教育局、工商局拨打电话，想要搞清楚为什么这样一家没有办学资质的学校能在教育市场上运营这么久。
但谢明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答复。
案件进入诉讼阶段，他听说校方已经找好了辩护律师，张吴家也找好了律师，他却在找律师的问题上犯了难。
“想要在诉讼中争取更多的权益，这个律师非请不可。但我们的经济条件实在不允许。”
谢明目前在东莞的一家公司做司机，每月收入6000多元。谢明妻子在广州的一家建筑公司做资料员工作，每月收入3000多元。
夫妻每月不到一万的收入，要负担小谢5000的学费，还有大儿子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他们还额外帮小谢购置了每年近两万的保险，以防他们老了之后小谢没有能力养活自己。
谢明通过朋友找了华容县一位律师，但对方并不愿意接受委托。“因为华容县总共才这么大，人太熟，所以他不愿意接。”
他也联系了张吴的代理律师，谢明想着都是受害者，能不能帮忙一起看看。但律师告诉他，费用需要4万。
“但小谢是轻微伤，民事赔偿一般不会太多。如果我花几万块钱，然后赔个几千块钱，我自己要花几万块。”谢明现在寄希望找到一位公益律师，来帮助自己。“哪怕是咨询一下，给我些意见也好。”
至于小谢，谢明已经下定决心把他接到自己身边带着，再找一家正规的特殊学校让他就读。
“还是想让他接受培训，以后能在社会上生存下去，毕竟我不是能陪他到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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